我的❤️胶东奶奶

1898年 - 1992年9月1日

2022年9月1日是奶奶去世30年祭日。虽然从小不是奶奶带大的,但我12岁那年,奶奶来京与我们共度了八个春秋,很多往事至今记忆犹新。奶奶也是我们兄妹仨唯一结识过的祖辈。她的丈夫,我们的爷爷早在1960的三年大饥荒时被活活的饿死了。至于江南的外公外婆,连母亲自己都不曾见过。奶奶于是成为我们兄妹仨共同的爱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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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十年代末出国前曾特地回老家看奶奶。记得搂着她在热炕上,就俺俩,睡了几晚,聊了许久,至今记忆犹新。奶奶自然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出国,更不会知道德国在哪里? 只是嘴里默默的念着:"去那么远,不想家吗,你不怕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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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珍贵的全家福,奶奶端坐正中,抱着三子的长女。我立在前排左二,被已"怀揣六甲"的三妈顶在前面"遮丑"!

对奶奶的记忆要从三里屯南七楼说起,当时她住在大伯家的邢台军队大院里。1975年,奶奶由父亲大姐的长女婿,何朝官表姐夫从邢台护送到北京我家。那年奶奶已七十七岁高龄,这一住就是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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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从未见过她掉眼泪。而哥哥在福建当兵那几年,她每每说起或一人坐在窗前,总会暗暗叹气,偷偷的摸眼泪。大概是心疼孙子又恐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孙子而暗自伤心吧? 她其实最疼哥哥,哥怎么跟她闹,甚至把她的头撞破了,流血了,她都不生气,还嘱咐说:"不要告诉那爸那妈哈,莫有事的, 莫有事的"! 我们时常跟她开玩笑说她重男轻女,她总是说:"嗯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孙子孙女俺都哈惜" ("哈惜"胶东话喜欢之意")。

奶奶住惯了老家的热炕,如今跟我们住楼房很不习惯。好在我们住在一层,否则一对"三寸金莲",不知何时能蹭到楼上?

我家的"起居室" 临街,有一排窗户,可以窥探到整个大院内幕。奶奶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这排窗户便成了她对大千世界的唯一"万花筒"。她天天坐在窗边,戴着老花镜,边衲鞋垫边不时的左顾右盼,自言自语,犹如在看一场大戏,有滋有味,乐在其中。她不会读表针,每每只看日影,却能准确的掐算时间。尤其快到中午了,她会一溜小跑,嘴里唠叨着:"就溜儿着 (胶东话赶紧着),都晌午了,那妈回来了,做饭呢"!

邻居夫妻吵嘴了,她总会一分为二的解释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都不对"! 还不时的用手在空中来回挥舞,嘴里叨唠着:"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巴掌,拍的响不"?

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突然找不到帽子了,以为是忘在学校了,拔腿就要往回跑。奶奶突然指着我说:"那不是戴在你头上,咋骑驴找驴的"? 记得总爱问她:"奶奶,什么叫骑驴找驴啊?"? 她便耐心的给我讲:"从前有个人,骑着毛驴在街上高声问路人:"我的驴哪去了? 你们谁见着我的驴了? 一个过路人便上前说:"你不是自己骑在驴身上,怎么"骑驴找驴的"?

不是吗? 我们现实生活中经常会闹出同样的笑话。你走在路上,把墨镜架在头顶,不一会儿突然会惊呼:"哎呀,我的墨镜呢?" 奶奶此时肯定会说:"不是就架在你头上,怎么骑驴找驴的"?

北京三里屯是著名的"使馆区",经常会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走过我们的院子,时而也会有"非洲兄弟"招摇过市。这恐是奶奶平生第一次见到黑人。时常会不可思议的小声议论几句:"那脸墨黑,墨黑的,怎么把个炉子里的灰抹在脸上了?"

她目不识丁把个"大使馆"理解成"大水馆",我怎么跟她解释她都不信,以为我是在哄她玩儿,还狡辩说:"嗯呐,"大屎馆"不好听,还是"大水馆"好,妮家外国人不是也要哈(喝)水吗,是"大水馆",俺知道, 俺知道"!

奶奶记不住所有邻居的名字,就自己起外号。比如三层"八号姥姥"家有位文静的小琴姐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皮肤白嫩,奶奶就唤她"小外国人"。三单元一层住着一位老奶奶,因头部总是不断的颤悠,今天该叫"帕金森病症",奶奶就叫她"颤颤头老婆儿"。

那时,唯一的娱乐就是听听声音机,我们一开就是一整天。她总在上炕睡觉前,心疼的唠叨着:"嗨,妮家闺女说了一天了,莫吃莫哈(喝),可怜人的,闺女真不易,该让妮家歇息歇息啦"!

奶奶一生刚直,自食其力,从不张口求任何人,父亲确确实实继承了她母亲的基因! 记忆里奶奶特别爱干净,又不情愿麻烦别人,趁我们不在家,她会背着我们自己洗衣服。洗完还要小脚站在凳子上,自己晒衣服,把我们给吓坏了,又不敢大声喊,怕她从凳子上掉下来。她很懂得家合万事兴,总是在家里做撮合的"政委角色"。每每我干些家务或洗洗衣服,等父母下班一回家,她便迫不及待的马上报告说"嗨, 坤么 (坤,我的乳名) 今天可是做了大好事了,把个家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洗了一大盆的衣裳,孩子真好哈!" 她夸我,大声说给父母听,无非是想让一天劳累归来的父母有种欣慰,觉得这个孩子小小年纪,满懂事的。

她丈夫,即我们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死于1961年的三年大饥荒。。。

 

据说爷爷当年是一位又帅气又好脾气的男人。他们兄妹三人,爷爷行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妹。听说大饥荒爷早年曾到海参崴教过书,估计也是那个时代村里少有的知书达理之人。只知道他叫于耀年。

奶奶一生育有10几个孩子,据说有些是在地里干活时产下的,最终只侥幸活下三儿二女。父亲排行老三,上有一姊一兄,下有一弟一妹。三子中,父亲与长兄十五六岁便从了军,奔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抗美援朝的战场上,音讯全无,生死不明。作为母亲,奶奶是何等的心情,这里已不言而喻了!

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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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二子,我的父亲 (1930-2012),时年不足15岁,毅然离家从戎,奔赴硝烟弥漫的抗日战场,解放战争。他与我的干爹姜世民先生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一个纵队,一个军。历经战海阳、战莱阳、战张店、战周村、战潍县、战兖州、战莱芜、战济南、战淮海、战渡江、战昆山、战上海等近代中国重大战役。

当年一表人才的父亲,潇洒英俊,雄姿英发; 作战勇猛机智,为人忠诚可靠,做事一丝不苟,尽心竭力,且又文笔秀丽,写得一手好书法,倍受聂凤智将军的器重,特将其留在身边做秘书,才挽救了父亲去朝鲜战场作战! 可以说,没有聂凤智将军当年对父亲的呵护,便不会有我们全家人的今天!

聂凤智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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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凤智(1914-1992),原名聂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华东军政大学教育长,华东军区空军司令员,中朝联合军空军司令员,南京军区、福州军区空军司令员,福州军区副司令员兼军区空军司令员,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军区空军司令员,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司令员。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将军衔。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在中共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曾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和一级解放勋章。1989年著有《战场 — 将军的摇篮》。1992年4月3日在南京与世长辞,享年78岁。

"这是一条不归之路,如果可以回来,我一定要把我的奶奶,你的奶奶,还有你爸爸接回来"! 这是母亲自父亲2012年10月1日离世后,经常说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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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

关于奶奶的"三寸金莲",我曾问过她多次,她次次都会不厌其烦的为我展示其缠足的经历与痛苦。

过去的女孩一般在五六岁时开始缠足。缠脚据说最早出现于宋代,是古代妇女传统习俗的极端发展。其方法是用长布条将拇趾以外的四个脚趾连同脚掌折断弯向脚心,形成“笋”形的“三寸金莲”。奶奶说她每天都要扶着墙壁,忍着疼痛,练习走路,日复一日,绷带会逐渐收紧,直到父母满意为止。其惨其痛,可想而知。我问她要是不缠不行吗? 她说:"不缠脚,将来就找不到婆家,嫁不出去!" 所以女孩子们从小都是在长辈的逼迫下进行的。母亲或祖母自然顾不得孩子的眼泪与喊叫,以尽到她们的责任,并以此保证孩子未来的婚姻生活。这种人为的伤残行为之所以能广为流行,是因为它以人工的方式营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女性美”,满足那个时代男人们的一种畸形性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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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早晚,奶奶必要烫脚。她的双手因为常年下地干活,又粗又大,两腿肿胀的厉害,用手指一按就是个大坑,双脚总是干巴巴的咧着口子。那时也没有什么油可擦,可怜的奶奶只能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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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总爱穿一件蓝色或灰色的対襟布褂,里边衬有洗了无数次的白白的衬衣,黑色的裤子扎有绑腿,一双自己亲手做的黑绒白底"三寸金莲",总是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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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张哥哥50天与奶奶及父母的合影。奶奶61岁,父亲29,母亲21。父亲常说奶奶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 更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心人,总是救济生活不富裕的人,送吃送喝送穿。奶奶每每讲起村里的那些穷人,总是绘声绘色,滔滔不绝,至今历历在目。借倪萍姥姥的一句话:"你有一碗饭,自己不吃救济别人,那是你帮人! 你有一锅饭,吃不了给别人吃,那叫人帮你"! 多么智慧的胶东老太太! 奶奶一生也是这样无私的帮助过很多人。她目不识丁,可讲起话来,出口成章,人生哲理,顺口溜,张口就来,朴实通俗的让人由衷的佩服。山东不愧是孔夫子的家乡,千百年来,人类的智慧,口耳相传,生生不息。

爱干净的奶奶

我印象中,奶奶轻易不肯出门,不见外人。一旦不得不出门,就从头到脚的擦呀洗的,尤其脖子擦了又擦。衣服总是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每每戴着一个黑色的抹额,正中镶嵌一颗好像是绿色的珍珠或许玛瑙,看上去很别致。一缕银色的卷发整齐的盘在脑后。大概岁数大了总在掉头发,她总是梳了又梳,缕了又缕还用扫帚不断的扫她的肩,背,裤,脚。一句话,就怕别人说她脏,丢人显眼! 袖口里总揣着个手帕,不时的擦着老眼及布满皱纹的嘴角儿。她的牙掉的差不多了,笑起来总是用手帕捂着嘴,生怕笑掉最后几颗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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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女人,自小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更不要说走路了,所以她们总要溜着墙根,扶着墙壁走路。随着年龄的增长,奶奶的腿脚越加不便,于是我们便给她买了根拐杖。谁知她说死也不要,觉得丢人,好像自己老的连路都不会走了,让外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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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垫,奶奶也是衲了一双又一双。平时盘腿坐在一个没有靠背的凳子上,看电视还是聊家常,能一动不动的打坐几个小时。换上我恐怕早就抽筋了,这功夫可是打小练就的!

说起头发还有个小插曲。我打小就是个"黄毛丫头"。头发又细又黄。奶奶常说我的头发还不如鱼刺宽。据说我出生时有一头很可爱的卷发, 母亲实在下不了手,就没给我剃胎毛。人家一根辫子顶我两根粗。所以上学时,我几乎不梳辩子, 只左右高高的抓两个小揪揪作罢。我从小就非常羡慕那些有着一头浓密乌黑头发的人! 九十年代回家探亲,突然发现满大街的 "黄毛丫头", 才知道时代变了! 如今年轻人把个好端端的一头乌发刻意染成棕黄色,引以为荣!

胶东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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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约三四岁左右在乳山老家住过几个月,再就是1989年出国前,一共两次。可总是忘不了老家的山啊,水啊,河啊的,以及那些我喂养过的邻居家的猪儿,狗儿,猫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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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离家不远有个好大的场院,上面堆放很多玉米谷物,像个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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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时常会放些电影,于是便早早的扛着板凳跑到篮球场抢占地盘。大家挤在一起,正反两面坐满了人一起看露天电影,什么地道战,地雷战的都是那时看的。

最难忘的是村里的那"三淌河"。记得常跟奶奶,妈妈还有大姑的小女儿,铭波表姐到河里去洗澡。我会目不转睛的盯着河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儿,也曾用口袋扑捉到一两条,便一路小心翼翼的,试图捧回家把它们养起来,结果还没到家,水就漏干了,鱼儿也就死了。。。

在老家的这段时间,我是住在爸的大姐,即我的大姑家。因为小,看到表姐表哥们都喊大姑为妈,于是我也就跟着一起叫"妈" 。据说我小时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勤勤。我至今仍记得,每每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一溜小跑的挨家挨户的给邻居家喂猪。看着那些饿的滋滋叫的猪儿们,我更是三步并做两步。个子小就登到石头上,手里拎着个装满猪食的大瓢,隔着猪圈墙美美的喂它们。看着它们你推我桑吃的好香,我有说不出的欣慰。感觉只要有我在,它们就一定有饭吃!

记得表姐们每次来京看到我总爱提起小时候的那点儿事。说村里老乡都知道北京有个坤儿,打小就勤勤,可爱干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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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小动物,今天还是! 它们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永远是我家庭中的一员。

记得奶奶一生就怕死在"外边",又顾忌胆小的母亲,所以执意要走。她总唠叨说:"岁数大了,你妈胆小,俺得回家了,咋能死在外边啊"! 据说她早就为自己备好了一口棺材,就怕火葬,然终了也没有逃过这个宿命。。。

从家人的记忆中推算,奶奶出生于清德宗光绪二十四年的一八九八年,乃中国近代历史中著名的"戊戌变法"或"百日维新"之年。

只知道奶奶姓秦,名墨琳。亲戚间打听了一大圈,终于在奶奶小妹的四子,烟台四表叔那里得到了准确的答案。奶奶于1992年9月1日以94岁高寿在老家去世,算是随了她的意愿而落叶归根在自己热爱的家乡。家里没有通知我们姐俩。一年回京探亲,与母亲闲聊得知,奶奶永远的走了。。。

如今愈加庆幸父母当年把奶奶接到北京与我们共同度过了八年的美好时光,使我有机会结识了这位平凡而又智慧的胶东奶奶。她是近现代中国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一位伟大的胶东母亲,更是刚毅与坚强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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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安息

1898年: † 1992年9月1日